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写作锦囊丨普及文章的难点与突破

一个人在专业领域取得一定成就之后,可能就要向公众做普及工作了。比如,优秀的医生要写文章普及养生知识和医学原理;财经专家要写专栏文章,教大家如何理财;文史学者要上《百家讲坛》和《诗词大会》,透过电视屏幕向公众普及历史文化和诗词歌赋的知识;天文学家也要写科普文章,向公众讲述恒星、行星以及宇宙大爆炸的故事,为的是让人们在红尘奔忙之余能仰望星空,以浩渺无垠的宇宙和光年的刻度舒解一下现实的逼仄与焦虑。

那么,普及文章好写吗?普及工作好做吗?

很多人的直觉回答是:那还不容易吗?一个内行的专家给外行的普通人普及自己擅长领域的知识,那还不易如反掌?这不就是俗话说的“杀鸡焉用宰牛刀”吗?

实际情况是这样的吗?显然不是。

一位科普作家曾说,他现场听过很多科普讲座。好多数的情况是这样的:讲座者打开电脑,调出一份陈旧的PPT,然后就给现场听众做科普讲座。他们会根据讲座要求的时间,节选PPT中的几页来讲。他们所讲的内容当然是严谨、准确的科学知识,但是他们的讲述根本不吸引人,他们也不考虑听众的感受。整个PPT,可能他十年前就写好了,并且这辈子都不打算改动一个字。这样的科普讲座,可用一句话概括:科技工作者在讲述他们认为最精确的那部分科学知识。

这样的科普工作能算成功的吗?不能。

那么,问题出在哪里呢?难道是科技工作者不够敬业吗?科技人员不是都很敬业、很认真的吗?他们在科研上都取得过骄人的成就,为何却在科普上表现欠佳?

我想用一个心理学上的术语来解释这种现象,这个术语就是“知识诅咒”。

什么是知识诅咒?可用两句话来表述,第一句:你难以想象你所知道的事情在不知道这件事的人看来是什么样子;第二句:你对一门专业知道得越多,就越容易忘记它当初学起来有多难。

一些有造诣的专家之所以做不好普及工作, 很大的原因就在于他没有意识到公众并不熟悉他们业内的行话,也不知道他所掌握的知识,不能领悟他觉得异常简单而忽略掉的那些推导步骤。他做不到“换位思考”,不了解受众,只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去做写普及文章或做普及讲座。没有“换位思考”,就没有良好的互动;没有良好的互动,知识普及当然就要大打折扣。

“知识诅咒”是一种很好的提醒。它提醒专家学者,一个合格的专业人士,不仅要有专业知识,还要懂得如何将专业知识“翻译”成普通人听得懂的语言。换言之,要想写好普及文章(或做好其他形式的普及工作),专业人士就要拥有将专业知识转化到生活场景中的能力,而这种能力本身也是知识的重要组成部分。

我们可以通过例子来理解如何“将专业知识转化到生活场景中”。中国外科医学泰斗裘法祖先生借渡河这个生活场景来讲医患关系,他说,治疗就像渡河。此岸是病痛,彼岸是健康,医生和患者都以彼岸为目标。治疗的过程,就是医生背着患者过河。渡河只能制定一个大概的路线,过程中是否会遇到暗流,是否能顺利到达彼岸,谁都不知道。

你看,医生背着患者渡河这个比喻,有画面感,又特别深刻地揭示出了医患关系的实质:二者是合作关系,同盟关系。这就是善于“将专业知识转化到生活场景中”的做法。

不仅医患关系可以借渡河的比喻来加以说明,具体的疾病及治疗原理也可借用人们熟悉的生活场景来加以解释。比如,蒲世宁(北京大学第三医院ICU医师)就在《蒲世宁医学通识讲义》一书中采用了大量模型来诠释深奥的医学原理和技术。比如,用“战争中的能量投送”,来类比讲述静脉输液的原理和作用;用“交通和立交桥”,类比讲解冠心病的原理和治疗;用“热修复”这个计算机术语,来讲述治疗过程……这些形象的思维模型,让专业的医学原理和知识变得通俗易懂。这样的做法是我们写好普及文章所应采取的正确姿势。

普及文章之所以难写,还在于它要求专家学者要练就两套写作风格,一种是写学术论文,一种是写普及文章。写学术论文,默认的设定是:读者已经知道了这个领域内的绝大部分专业知识,也了解这个领域的发展历史和现状。所以,写学术论文不用做过多的介绍、解释,直接写最新的学术发现即可。

可是,普及文章不能这样。写普及文章的默认设定是:读者不了解这个领域内的绝大部分知识,他们不了解这个领域的过去、现在,当然更不能预测这个专业未来的发展方向。甚至,公众对这个专业的好多认知还是想当然的、似是而非的。正因如此,专家才需要写普及文章矫正他们的偏差认知,传播正确的理念和知识。

可见,学术论文和普及文章在写作目的的设定上就完全不一样,前者追求高深,后者追求通俗,造成这种差异的根本原因是面对的读者不同。学术论文的读者是专业同行,而普及文章的读者是社会大众。一般的学者写惯了学术论文,整个思维模式和写作风格也适应了写学术论文。这个时候,再突然转向普及文章的写作,他们中的很多人就“切换”不过来。这也是不少成果斐然的专家写不好普及文章的一个原因。

我写过十几本文史普及读物,也算积累了一点写普及文章的小经验。我写普及文章的心法是:千万不能低估读者的智商,也千万不能高估读者的专业知识。

不低估读者的智商,意味着我们必须以真诚的态度去写作,写出的都应该是干货,不能兑水,更不能忽悠读者。读者虽然在专业领域内的知识不如作者多,但是他们都是识货的人。作者写的东西好不好,他们凭常识就能分辨出来。这就像听歌曲,歌手开口一唱,听众就能判断出他唱得是好还是坏。听众不需要上音乐学院,也不需要学乐理和演唱技巧,他们只要有正常的听力,靠常识就能分辨得出谁唱得好谁唱得差。

大家的智商都差不多,但是由于所学专业不同,不同专业之间的人往往是“隔行如隔山”——专业人士眼中的基本常识在非专业人士看来往往是难以理解的“大学问”。所以,在写普及文章的时候,我们绝不能高估读者的专业知识。意识到这一点有什么用处呢?其一,在写普及文章的时候,要尽量少用专业名词、专业术语和专业公式,这些专业人士用起来得心应手的工具对普通读者来说都是阅读障碍。如果不得不用,那就尽可能地加以解释,以让读者有清晰的理解。解释的办法是包括打合乎逻辑的比方、做合理的延伸、还原某种生活情景等。我们不妨看下面两个例子——

1.空中客机380,每一个发动机的推力都是310千牛(千牛顿)。

2.对某某的指控是二级谋杀。

这两种表述方式很常见,没有错误,意思也说清楚了。如果写的是学术论文,那这种表述同行之间也能看得懂。可若是普及读物,读者读到这样的句子就难免犯懵。第一个句子中的“千牛”到底是什么东东?“310千牛”到底是多大的力量?读者完全没概念。第二个句子中,“二级谋杀”是法学的专有名词。普通人连“一级谋杀”都搞不懂,遑论“二级谋杀”?所以也应该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加以解释。

我们再看修改之后的句子——

1.空中客机380,每个发动机的推力大约相当于500个壮汉拔河时的力量。

2.对某某的指控是二级谋杀。所谓二级谋杀,是指非蓄谋的谋杀,比如突然见财起意,把受害人杀了。相对应的是一级谋杀,它是指事先谋划好的谋杀。比如一个人拿着斧去砍情敌,为了怕对方跑掉,还专门安排了两个帮手堵住前后门。

修改之后,第一个句子删掉了专有名词“千牛”,直接把“310千牛”换算成了“500个壮汉拔河时的力量”。这个类比极具画面感,一下子就让读者明白了力量到底有多大。虽然这种换算不一定完全精准,但是它的表达效果远远强于无比精准的“310千牛”。修改后的第二个句子,详细地解释了什么是“二级谋杀”,解释的过程还举出了两个例子,一个是“见财起意,杀了受害人”,一个是“策划好了之后去杀情敌”。这两个例子的功用就是尽量把专业术语转化成生活场景,以方便读者的理解。

写普及文章,相当于专业人士面对公众发言。面对公众发言要取得较好的效果,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懂得“换位思考”。普及文章写得好不好,不是看作者“灌输”给了读者多少知识,而是看讲述的方式是否恰当。中文中有个成语叫“深入浅出”,这便是写普及文章的最佳状态——作者自己对专业问题有深入研究,写出的普及文章还能通俗易懂,让外行人都能看明白。

所有的表达者都曾是倾听者,所有的作者都曾是读者。作为倾听者,没有人喜欢台上说话的人满口空话套话;作为读者,也没有人喜欢读自己根本看不懂的书。所以,写普及文章一定要放低身段,摆脱官腔和学术腔,用公众听得懂、喜欢听的语言去写作。

如果能在让大众读得懂的同时还写得有哲思、有诗意,给人留下过目难忘的印象,那绝对需要极高学术功力和写作功力。理查德·道金斯就是这样的人,他是英国皇家科学院院士、生物学家,同时还是一位享誉全球的科普作家。理查德·道金斯的主要著作有《自私的基因》《伊甸园之河》《地球上最伟大的表演:演化的证据》《解析彩虹》等十余部。他在《解析彩虹》中有一段文字讲DNA组合的文字,堪称经典——

我们都会死,因此都是幸运儿。绝大多数人永远不会死,因为他们从未出生。那些本有可能取代我的位置,但事实上从未见过天日的人,数量多过阿拉伯的沙粒。那些从未出生的魂灵中,定然有超越济慈的诗人、比牛顿更卓越的科学家。DNA组合所允许的人类之数,远远超过曾经活过的所有人数。你和我,尽管如此平凡,但仍从这概率低得令人眩晕的命运利齿下逃脱,来到世间。

在这不足200字的段落里,作者用诗性的语言将生物学、哲学、文学等不同学科的精彩之处融合在了一起,极有震撼力。“我们都会死,因此都是幸运儿。”第一句话就挑战人们的固有认知。在绝大多数人的心里,“死”是一件不幸的事,但他却说死让我们“是幸运儿”。接着第二句、第三句加以解释:“绝大多数人永远不会死,因为他们从未出生。那些本有可能取代我的位置,但事实上从未见过天日的人,数量多过阿拉伯的沙粒。”注意,作者在这里用了“阿拉伯的沙粒”这种非常有画面感的文学性表述,而不是简单地说“多得数不清”。从表达效果上看,“多得数不清”比较普通,不易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,而“多过阿拉伯的沙粒”则能让人的脑海中浮现出阿拉伯沙漠的画面,给人以强烈的刺激。再接下来的一句,作者列出了大诗人济慈和大科学家牛顿的名字,为的是给读者以足够的震撼。随后的一句,才是作者普及给读者的最核心知识:“DNA组合所允许的人类之数,远远超过曾经活过的所有人数。”知道这个知识有什么用?它跟普通读者有何关联?最后一句就要让所讲的知识与读者产生了强烈关联,“你和我,尽管如此平凡,但仍从这概率低得令人眩晕的命运利齿下逃脱,来到世间。”原来,我们能生能死均是无比幸运之事,而这竟与DNA组合密切相关。

这段科普文字有着非常强的溢出效应,它除了告诉人们DNA组合的知识外,还引发人们思考生死、命运等人生问题,特别“走心”。能写出“走心”文字的人,必是人生的赢家;能把文字写得如此“走心”的人,绝对是顶尖高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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