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书生笔谈丨鲁迅喝茶:我自横眉千夫指,也爱人间百态茶

鲁迅是浙江绍兴人,喝茶的传统从小浸润,爱喝茶也是自然,况且与喝酒、抽烟的嗜好相比,爱喝茶算一件养生的事情了。

周作人专爱喝苦茶,于茶道研究颇深,著有《喝茶》、《吃茶》、《苦茶随笔》等等,还为此有苦茶庵。这样一个喝茶的“苦行僧”对自己家乡地区的佐茶食品——干丝赞不绝口,认为茶食应该是清淡的,足以见得少时环境影响之大。那么鲁迅爱喝茶的习惯,大约和他弟弟一样,都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。鲁迅也多次在文章中记述饮茶之事,但并未明确说自己专爱喝哪一种茶,也不曾为茶著书立集,只是闲来无事或招待好友时总要摆上热茶。《喝茶》这一篇散文算是专门提到茶的文章,除了颇有些茶道的研究,其意有所指也使人很有兴趣。

鲁迅在《喝茶》里面曾说:“有好茶喝,会喝好茶,是一种清福。不过要享这清福,首先就须有工夫,其次是练习出来的特别感觉。”我倒以为,要享受这喝茶的清福,首先须有的不是工夫,还得是经济基础。

鲁迅先生与下层劳苦大众距离太近了,以至于很多人会认为他一生也是穷困潦倒、捉襟见肘的,这就是想当然了。好茶作为一种精神附加值高的产品,从来不能进入底层群众的日常爱好中去,要想享受到这种精神层面的愉悦,经济能力也是必不可少的。鲁迅在民国教育部任职的时候,一个月的工作差不多是350块银元,什么概念呢?如果换算成我们现在的货币,350银元大概可以等于十万元,也就是说在民国,鲁迅先生的月薪是十万元,收入可算是不低,放到现在也是社会上层收入了;更不用提他还在北京买了套三进三出的四合院,以供自己、母亲和弟弟周作人起居用,虽然后来兄弟两人决裂,鲁迅搬出了院子,这也是后话了。所以这样看起来,鲁迅爱喝茶也是有底气的,频繁去酒楼、茶馆对鲁迅来说也并不是什么重要的负担。首先我们得明白这一点,再去说鲁迅先生与茶的渊源。

《喝茶》大概讲鲁迅从降价的茶叶公司买了二两好茶叶,郑重其事地冲泡了,喝来却令人大失所望,才知道好茶要用盖碗来冲泡;换完器具初尝果然与刚才不同,但写文章的间隙再喝来也品不出刚刚的意味了,这才知,不仅要用好器物,还须得静心凝神,有“培养出来的特别的感觉”。鲁迅没说明白这种“特别的感觉”到底是指什么,但如果没有这种“特别的感觉”,大约就是所谓的将“龙井芽茶,珠兰窨片”给做工的粗人,他们也品不出什么好来,可能觉得这冲淡的热水还不如一碗热茶来的解渴。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,这些粗人便无有细腻锐敏的情思,自然比不上那些上等人。

但拥有了这些上等人的“牌号”,就注定比粗人过的好吗?“然而我恐怕也正是这牌号就要倒闭的先声。”就像鲁迅曾经做过的“铁屋子”的论断:“假如一间铁屋子,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,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,不久都要闷死了,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,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。现在你大嚷起来,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,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,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?”从这可以看出鲁迅心底的悲观主义,这种倾向也一直贯穿他的文章和思想,就像他觉得对茶的敏锐感知就像痛觉一样,一旦体会到了,就再也回不到懵然无知的状态了,就会终日如芒在背、痛苦不堪,时刻充满自卫的警惕和危机,在面对终将灭亡的结局时也多了无奈、苦痛和绝望。对茶、对文学、对国家、民族命运的感知,从本质上来讲都是一样的,一旦开启民智,逐步培养起他们对苦痛和屈辱的感觉,那么这种痛苦将会无限倍地被放大,并将引发大规模的嬗变,但这种变化会产生怎样的结果,鲁迅没有给出乐观的判定,反而忧心忡忡。他看似在写茶,又不是在写茶。

换一种说法,鲁迅喝茶,便体会到了茶的繁琐喝法和精神上的严苛要求;文人大多也爱喝茶,每每从中要生出几篇悲从中来的文章,再立些喝茶的规矩,找点痛苦的感受,总而言之,茶是一种高雅的象征,是文人精神、高级情趣的代表,喝茶不仅是喝茶,是精神世界的洗礼。但鲁迅却觉得,这种病态的心理,确实需要“收梢”了,既于生命的进化无益,那些抱“秋心”的雅人便可放放“为赋新词强说愁”的道理了。喝茶便是喝茶,清净肃然固然是好的体会,但从中解了渴也未尝不是好的满足。鲁迅先生是务实的,不仅务实,也很接地气。以文学为代表的知识鸿沟带来的审美鸿沟、文化感知鸿沟经常是知识分子与下层群众的固有分界线,上层知识分子不自觉地将自己放到与那些劳动人民的头上去,总是要成为精神方面的领袖,但鲁迅不一样。对茶不一样,对文学不一样,对国家和民族也不一样。鲁迅喝茶,可以去茶馆,可以自己喝,可以完全不讲究:平常喝茶一直不用茶壶,只在一只上大下小的茶杯内放一点茶叶,泡上开水,也没有盖,请客吃的也只是这一种。由此可见,鲁迅先生对喝茶并没有什么严苛的要求和审美享受,必要时就作为招待客人的茶水,兴致来了也可品一品茶中的道理。不仅如此,鲁迅觉得茶也可作为辅以吃食的流体,钱玄同来到鲁迅这儿,谈了很久,吃了晚饭,鲁迅给倒上了一杯热茶,还拿上了一盘点心。钱玄同说:“饭还刚落肚呢”,鲁迅说:“一起消化,一起消化。”与很多文人对待茶的正经态度不同,鲁迅简直可以说有点随便。一般来说,对于一项艺术,进入高级的审美境界甚至化境是很难的,但或许还有更难的,便是重新从高境界没入到平民阶级、普罗大众的审美习惯,并且从之如流,不加鄙夷。这一项之所以难做到,是因为大多数人不愿意主动降低自己的级别,当然,这种想法也不怎么让人舒服。茶的品味、审美果真有高级低级之分吗?高级是由谁决定的——高级由自认为高级者标榜,处在社会底层的人不可能提出哪一种、哪一类、哪一级是高雅,而自我低级的概念。

鲁迅对茶的观点完全可以用来解释他文章的风格和成就。民国时期的文人,鲁迅总显得有些格格不入,哪一类的作家都无法将他概括进去,所以他自成一派。我们现在讲鲁迅,很少将他归入哪个社、哪派人,仿佛与谁都有很深的隔阂。但是鲁迅和底层群众没有界限,与民间艺术的血肉联系使他能洞悉世间百态,理解小市民、小看客、当时的“小中国人”的心态,而且描写毫无错漏;他一方面呐喊着,觉得有必要打破这“铁屋子”,一方面又对启蒙这件事产生大怀疑:启蒙是有用的吗?谁又能启蒙谁?唤醒是痛苦的吗?那么为什么还要做痛苦且渺茫的事情?我从未见过如此自我折磨的作家,可也是最坚强、最坚定的鲁迅,每次挣扎着流出泪,又挣扎着站起来,一次次的磋磨,终于磨成一个立体的孤独的呐喊者。孤独就孤独在他太“卑微”了,他愿意和最最底层的人站在一起,观察他们,体会他们的生命;他从未将自己标榜成一个启蒙者,所以不管是喝茶、写文章,是怎样便是怎样了,做事情就这样做了,写文章就这样写了。鲁迅放到中国的哪个阶段都是异质,却也是合适的,他超脱时代的气质和标签,所以成就其伟大。

很多人在茶道的审美道路和哲学道路汲汲探求,他们的茶气是往上走的,走到一个虚空无人的状态里去,获得生命个体与群体的大满足、大实现;可是很少有人是往下走的,下面有泥淖、苦难、各种不见光的事情,一想到就使人痛苦,可是鲁迅却一头扎进了旧质,从里面种出茶叶,血泪冲泡,并且挣扎着散出了香气。

这是鲁迅的茶,也是鲁迅的人和文学。


附录:鲁迅《喝茶》节选


……

于是有人以为这种细腻锐敏的感觉,当然不属于粗人,这是上等人的牌号。然而我恐怕也正是这牌号就要倒闭的先声。我们有痛觉,一方面是使我们受苦的,而一方面也使我们能够自卫。假如没有,则即使背上被人刺了一尖刀,也将茫无知觉,直到血尽倒地,自己还不明白为什么倒地。但这痛觉如果细腻锐敏起来呢,则不但衣服上有一根小刺就觉得,连衣服上的接缝,线结,布毛都要觉得,倘不穿“无缝天衣”,他便要终日如芒刺在身,活不下去了。但假装锐敏的,自然不在此例。

感觉的细腻和锐敏,较之麻木,那当然算是进步的,然而以有助于生命的进化为限。如果不相干,甚而至于有碍,那就是进化中的病态,不久就要收梢。我们试将享清福,抱秋心的雅人,和破衣粗食的粗人一比较,就明白究竟是谁活得下去。喝过茶,望着秋天,我于是想:不识好茶,没有秋思,倒也罢了。


郑连根老师点评

茶叶诞生在中国,中国人制茶、饮茶的历史已有数千年,形成了博大精深的茶文化。“中国符号的转化与写作”这门课上学期的期末作业就是写“茶故事”。而沙英肖同学的这篇《挣扎的香气》便是其中的一篇。

写作能力,本质上是一种处理复杂信息的能力。沙英肖同学从鲁迅喝茶这件小事出发,抽丝剥茧般地探讨了鲁迅的文学和思想倾向,并用“挣扎的香气”来统摄全文,其处理复杂信息的能力非常之强。

著名的心理学家、科普作家史蒂芬·平克(《人性中的善良天使》的作者)说:“写作之难,在于要把网状的思考,转化为树状的结构,再用线形的文字表达出来。” 沙英肖同学的这篇文章,有思考,有结构,有文采,让人耳目一新。心中有思考,行文有章法,遣词造句有文采,这也是写作一教给我们的三种本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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